王奇生| 新文化是如何“运动”起来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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fighter 发表于 2020-10-11 11:57:31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
本帖最后由 fighter 于 2020-10-11 12:02 编辑

作者简介:王奇生,男,1963年11月生人,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研究方向: 中国现代留学史、中国现代政党史、中华民国史、二十世纪中国革命。主要著作有《党员、党权与党争:1924-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》、《国共合作与国民革命》(中国近代通史第七卷)、《革命与反革命: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》等。
本文来源:本文摘选自王奇生《革命与反革命——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》,转自公众号 鸣沙、历史学参考



“没有一场运动或事件,像五四一样得到不同党派、政治力量以及官方与民间的共同纪念,且持久而不衰。五四运动的意义,越纪念越深巨;而五四运动的本相,则越纪念越模糊。”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——王奇生




五四新文化运动以1915年《新青年》(首卷名《青年杂志》)创刊为开端,以“民主”、“科学”为旗帜。这一说法,早已成为学界认同的经典表述。然而,在“新文化运动”这一概念最初流传之际,时人心目中的“新文化运动”多以五四为端绪,而且身历者所认知的“新文化”、“新思潮”,其精神内涵既不一致,与后来史家的惯常说法亦有相当的出入。后来史家所推崇、所眷顾的一些思想主张,在当时未必形成多大反响,而当时人十分关注的热点问题,却早已淡出了史家的视野。

数十年来,学界对以《新青年》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之历史叙事,日益趋同。与此同时,学界对《新青年》文本的诠释仍不绝如缕,更有历久弥新的趋向。依据留存下来的《新青年》文本解读其思想意蕴,是既存研究较普遍的范式。而思想演变与社会变迁的互动关系,则多为研究者漠视。《新青年》并非一创刊就名扬天下,景从如流;“新文化”亦非一开始就声势浩然,应者云集。《新青年》从一“普通刊物”发展成为“时代号角”,“新文化”由涓涓细流汇成洪波巨浪,实都经历了一个相当的“运动”过程。过去较多关注“运动”的结果,而不太留意“运动”的进程。对“运动家”的思想主张非常重视,对“运动家”的文化传播策略与社会环境的关联互动则甚少注目。本章拟以《新青年》为视点,综合考察《新青年》同人、论敌及局外各方的不同认知,尽可能“重返”五四前后的历史现场,从“过程”的描述中着力“还原”新文化运动的历史本相。

《新青年》由一个“普通刊物”,发展成为“新文化”、“新思潮”的一块“金字招牌”,经历了一个历史过程。正是在这一过程中,“新文化”由涓涓细流逐渐汇成为洪波巨浪。1918年12月和1919年1月,《每周评论》和《新潮》的相继创刊,结束了《新青年》孤军奋战的局面。三刊同声协唱,同气相求,很快产生了群体效应。

与《新青年》相比,《每周评论》直接以“谈政治”为宗旨,言论更趋激烈,煽动性也更大。相对每月一期的《新青年》,以小型报纸形式出现的《每周评论》更显灵活也更具时效。

《新潮》的创刊,意味着学生辈正式以群体的形式加入到“运动”中来。在此之前,虽有青年学生给《新青年》投稿,但均是个体行为。《新潮》因系北大学生所创办,更能迎合青年学生的脾胃。时在浙江第一师范就读的施存统致函《新潮》编辑部说:“自从你们的杂志出版以来,唤起多少同学的觉悟,这真是你们莫大之功了!就是‘文学革命’一块招牌,也是有了贵志才竖得稳固的(因为《新青年》虽早已在那里鼓吹,注意的人还不多)。”施存统的这一说法颇值得注意。因《新青年》自1917年开始倡导“文学革命”,先后发表讨论文章数十篇。在《新青年》所有话题中,以“文学革命”的讨论最为热烈。但在施存统看来,在1919年以前,注意新文学的人还不多。直到《新潮》加盟鼓吹,“文学革命”的招牌才竖稳固。

1922年,胡适应《申报》创办50年纪念之约,撰写《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》一文。文中写道:虽然自1916年以来就有意主张白话文学,但白话文真以“一日千里”之势传播,是1919年以后。白话的传播遍于全国,与1919年的学生运动大有关系。因为五四运动发生后,各地的学生团体很快办起了约四百种白话报刊。

胡适的观察,实际上也是对整个新文化运动进程的描述。换言之,新文化真正形成全国性的“运动”,与五四运动大有关系。施存统仅注意到《新潮》的加盟鼓吹,而胡适更重视各地数百种报刊的响应。数百种报刊的群体响应,意味着“新文化”由少数精英的鼓吹,发展为知识大众的唱和。正是在这一层意义上,“新文化”才真正成为一场空前规模的“运动”。

就《新青年》本身的传播而言,五四运动也是一个重要的契机。湖南要算《新青年》较早进入的地区之一。但直至五四前夕,《新青年》在湖南仍“销行极少”。“自五四运动霹雳一声,惊破全国大梦,于是湘人亦群起研究新文化。”《新青年》的销量才大增。1919年8月长沙文化书社成立。半年之内,该社销售《新青年》达两千本。

据吴虞称,1916年底《新青年》初到成都时只卖了5份。3个月后,销数超过30份。但此后销数未见大的起色。直至五四运动爆发后,《新青年》在成都的销售情况才顿然改观。1919年底,吴虞在成都销售新书刊最有名的华阳书报流通处,翻阅其售报簿,内中有两处记录令他讶异:一是守经堂亦买《新青年》看;二是成都县中学一次购买《新青年》等杂志22元。《新青年》全年定价2元。吴虞感叹说:“潮流所趋,可以见矣。”

在浙江,新思潮虽在五四之前便进入到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,但杭州的其他一些学校“无论什么杂志都没有看的”。新文化刊物在杭州的集中出现,是1919年夏秋以后。杭州一地,在短短半年间,便出版了16种以教师学生为主要对象的刊物,总期数达到120余卷。

湖南、四川、浙江是全国新文化运动比较发达的地区。即使是这些地区,新文化真正成为“运动”,也是五四以后的事。相对而言,其他地区就更滞后一些。据恽代英称,五四以后,武汉学生“看杂志的风气才渐开”。1920年初利群书社成立后,武汉才有了专卖新书报的场所。由于书社规模不大,以至于成立半年多后,在汉口明德大学读书的沈均还不知道有此书社。沈是湖南新民学会会员。1920年10月他致信毛泽东抱怨说:“学校(引注:指明德大学)除了几份照例的报纸外,想看看什么丛书杂志,那是没有的。最可怪的,以一个天下驰名的汉口,连贩卖新书报的小店子都没有,真是好笑又好急呢。”

新文化运动在福建又是另一番景象。据郑超麟回忆,1920年春,福建的学生才开始闹“五四运动”,开始接触新思潮。1919年11月,刚从福建省立第九中学毕业的郑超麟前往法国勤工俭学。在上船以前,他“不知道五四运动有爱国以外的意义”。在船上,他第一次与“外江”学生接触,发现那些“外江”学生流行看《新青年》等“新思潮”杂志,而此前他只熟悉礼拜六派杂志,对《新青年》一类杂志闻所未闻。与他同船赴法的30多名福建学生也都是到法国以后,才开始阅读从国内寄来的《新青年》等杂志,在抵法半年乃至一年之后,才学会写白话文,学会谈新思潮。

新文化运动在各省之间不同步,在各县之间更不平衡。作家艾芜、沙汀、何其芳均是四川人。艾芜的家乡新繁县,距离成都只有三四十里路程。他就读的新繁县立高等小学,校长吴六如是吴虞的侄子,五四运动前,学校图书馆就订阅了《新青年》等刊物。故艾芜较早接触了新思潮。沙汀的家乡安县,地处川西北。直到1921年夏,沙汀还不知陈独秀、胡适、鲁迅是何许人也。1922年秋,沙汀入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,才开始接触新思潮和新文学。与沙汀比,何其芳接触新思潮的时间更晚。直到1927年,在四川万县上中学的何其芳还不知道五四运动,当地教育界依然视白话文为异端邪说。

新文化运动在全国各地的进程既不一致,新文化刊物在各地的流行也不尽相同。在浙江,《星期评论》就比《新青年》更流行。如浙江第一师范有400多名学生,订阅《新青年》100多份,订阅《星期评论》400多份。后者几乎人手一份。

在湖南,最畅销的新文化刊物是《劳动界》。长沙文化书社在1920年9月至1921年3月间,共销售杂志40余种,其中销量最大的是《劳动界》周刊(5000本),其次为《新生活》半月刊(2400本),再次才是《新青年》(2000本)、《少年中国》(600本)、《平民教育》(300本)、《新教育》(300本)、《新潮》(200本)等刊。《劳动界》于1920年8月创刊于上海,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向工人进行宣传的通俗小报。在长沙,一般新文化刊物主要限于学界购阅,唯有《劳动界》除学界外,工人购阅者也不少,故其销量颇大。销量排在第二位的《新生活》亦是小型通俗刊物,创刊于1919年8月,编辑李辛白是北京大学出版部主任,办刊宗旨是想将新文化普及于民间,以“平民”为对象,文字通俗简短,定价又很低(一元钱32本),故而销路也很好。排在第三位的才是《新青年》。《新青年》能销2000册已相当可观,但在湖南仍不及《劳动界》与《新生活》之畅销。刊物的销售情形,反映了湖南新文化运动有由精英走向平民的趋势。

当“新文化”真正被“运动”起来后,“新文化运动”这一概念也应运而生。以往多认为“新文化运动”一词是孙中山于1920年1月29日《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》中最早提出来的。实际上,1919年12月出版的《新青年》第7卷第1号上,陈独秀已多次提及“新文化运动”。1920年3月20日,陈独秀在上海青年会25周年纪念会上以《新文化运动是什么》为题发表演说。演讲稿随即同题发表于4月出版的《新青年》第7卷第5号上。陈独秀在演讲中提到“新文化运动这个名词现在很流行”。周策纵由此推断:“新文化运动”这一名词,大约在五四运动之后半年内逐渐得以流行。

对于这一名词的来历,鲁迅曾有过解释。1925年11月,他在《热风•题记》中说:五四运动之后,革新运动表面上“颇有些成功,于是主张革新的也就蓬蓬勃勃,而且有许多还就是在先讥笑、嘲骂《新青年》的人们,但他们却是另起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:新文化运动。这也就是后来又将这个名目反套在《新青年》身上,而又加以嘲骂讥笑的”。依照鲁迅的说法,“新文化运动”最初实出自讥笑、嘲骂《新青年》的人之口。虽然如此,陈独秀显然坦然接受了。而胡适最初称“新思潮运动”,是否有意回避“新文化运动”这一称呼则不得而知。

对新文化运动与五四学生运动的关系,向来有不同的说法。与后来史家以《新青年》创刊为开端不同的是,在20年代初,知识界所认知的“新文化运动”多以五四为端绪。1920年6月,郑振铎在《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》一文中写道:“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自发端以至于今,不过一年多,而其潮流已普遍于全国。自北京到广州,自漳州到成都,都差不多没有一个大都市没有新的出版物出现,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新文化运动者的存在。这个现象真是极可乐观的。”同年8月,陈启天在《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》一文中,也申言“新文化运动已有一两年”。1923年4月,陈问涛在《中国最近思想界两大潮流》一文更明确指出:“凡稍能看报纸杂志的人,大概都知道从‘五四运动’以来,中国发生了‘新文化运动’,随着新出版物一天多一天,所鼓吹的,一言以蔽之,是新思想”。

就《新青年》和“新文化”在全国各地传播的进程而言,“新文化运动”以五四为开端,大体代表了当时人较为普遍的看法。亲身参与过运动的周作人在晚年回忆时仍坚持这一看法:“‘五四’运动是民国以来学生的第一次政治运动,因了全国人民的支援,得了空前的胜利,一时兴风作浪的文化界的反动势力受了打击,相反的新势力俄然兴起,因此随后的这一个时期,人家称为‘新文化运动’的时代,其实是也很确当的。”五四以前,孤军奋战的《新青年》显然尚未形成“运动”的声势。在郑振铎的语意中,新出版物的大量出现,是“新文化运动”的一大重要表征。郑振铎专门就1919年中国出版界的情形作过分析,认为1919年中国出版界的成绩,亦乐观亦悲观。乐观的是定期出版物的发达,悲观的是大多数文人还不够觉悟,中国思想界没有长进。后者主要指有价值的书籍出版太少。他说他看见许多朋友,每见一种杂志出版,都去买来看,他们的案头却不见有别的科学的书籍。杂志繁荣而书籍冷寂,大概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景观之一。

值得注意的是,民国时期出版的相关辞书,也几乎一致以五四为“新文化运动”之开端。如1930年出版的《中华百科辞典》对“五四运动”的释义:“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北京学界游行示威之国民外交运动也……论者谓为新文化运动之始。”又如1934年出版的《政治法律大辞典》对“五四运动”的释义:“五四运动以政治的运动始,以后演为新文化运动,实开中国近代文化运动之新纪元。” 1949年出版的《新知识辞典》亦称:五四运动“是中国民众参与政治运动的开始,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底开始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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